长征一词的本意是远行。但一提到长征这个词汇,人们可能会首先想到中国工农红军的二万五千里长征。这是军旅征戍的长征。古今中外历史上,也有文化的长征。而长征与苦难又似乎是一对孪生兄弟,只要说到长征,人们立马与苦难联系起来。当深入阅读了袁中道东游十年所写下的日记体散文《游居杮录》以后,你一定会强烈感受到他的十年东游,便是一次文化的长征,其苦楚并非常人所能忍受。
袁中道,字小修,明朝万历湖北公安人。与兄宗道、宏道并有才名,时称“三袁”,并共同开创了名垂青史的文学流派“公安派”。但科举考试却极为不顺。十六岁中秀才后,先后六次参加举人考试,四次参加进士考试。在“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科举时代,读书做官犹如“自古华山一条路”,屡次落榜给中道精神方面造成了极大的痛苦,加之二位兄长又分别在二十一岁(宗道)和二十五岁(宏道)即中了进士,这给中道心理上带来了莫名的压力。
落第求学之苦
一六零八年,是中道第二次进士落选后的第一年,他悻悻然回到公安,居住在父亲为他购置的县城斗湖堤附近筼筜谷中。这里环境幽静别致,中道也想在此隐居读书。无奈家人唠叨,外缘应酬,熟客打扰,这便再次触动了袁中道喜欢游历的生性(《明史》载中道“早从两兄宦游京师,多交四方名士,足迹半天下。”)于是追步南宋画家赵孟坚,决定自备船粮,“载书画数笥”东游,并罗列了三条理由。一是名山胜水,可以涤浣俗肠;二是吴越之地多精舍可以安坐读书;三是自己的学问虽然有了一定造诣,但理解尚不透彻,见境生情方面还有很多障碍。途中间或遇到名师胜友,可以借其雾露之润消融自己的不良习气。如此,对一个矢志不渝追求学业追求功名的人来说,与其说是三条理由,勿宁说是对自己的“约法三章”。
中道这次游历,始终在游与居之间。无论是游还是居,横亘在他心头的总是进士落第的痛苦,所以他心心念念的都是再次冲刺进士之考。他本想“以此舟浪泊吴越间”,但到了鉴湖,考虑到第三次试期已近,便忍痛割爱,折返京城“入西山闭关三月”备考。不料命运再次捉弄人,次年(1610)会试仍是榜上无名。他痛苦,他郁闷,他迷茫,他徘徊,他感叹。他通过书信向朋友宣泄,但为了“趁气力健强时为朝廷出力”,他没有气馁,没有退缩。六年后(1616),他第四次赴考,终于大器晚成。只是这一年他已经四十七岁,从秀才到进士,他整整熬了三十一年!
“堕地以来,为功名将心血耗尽。”中道在东游过程中,一路上下求索,窥知问学。只要得空,便看书写作。没有人知道他在旅行中读了多少本书,但从他的《珂雪斋集》中知道他写有一百二十多篇游记,又为多人作序写传,还写有大量的诗歌和书信。同时为次兄宏道整理诗文交与出版家袁无涯刊印,又将自己的诗文《珂雪斋近集》二十四卷集结付梓。中道对于书画艺术有着浓厚的兴趣,即使坐在沙滩上,也以书画为乐,参悟古人印泥画沙的书法高论;对于书画的鉴赏也有着极为严谨的评判。在南京,舟中偶与李酉卿见到刘延伯,刘出示唐代著名画家周昉所绘《杨妃出浴图》,图中杨贵妃起身站立,披着薄纱,让人销魂。但中道认为脚画大了,因为他知道汉时《杂事秘辛》一书记载从汉宫开始,女子便要裹脚(俗称“三寸金莲”)。中道又像是一位资深地理学家。所到之处,或作惊鸿一瞥,一笔点化;或作深入探究,细作考证。“按隆中,乃襄之隆中,非南阳隆中也,而世以“躬耕南阳”一语,遂谓隆中在南阳。不知秦始皇郡县天下,始置南阳郡,襄阳属焉”(《游居杮录》卷四)。游岳阳楼,考证洞庭湖的形成原因,得出“故楼之观,得水而壮,得山而妍”的结论。
星落雨绝之苦
中道真正的东游从一六零九年开始至一六一八年结束,其间讣闻不断,噩耗频频。他失去了二十多位亲人和朋友,这些人好比星落雨绝。中道内悲父兄,外悼友朋,何其痛苦!
一六一零年六月,宏道自京城告假回到公安,时公安已被大水吞没,别墅柳浪馆已不能居住 ,只好将其变卖后在沙市购得一旧居修葺,取名“砚北”,欲以陶泓景为师读书著述,又像李贽老不废书;再在楼前建一三层小楼,可望江,取名“卷雪”,想如晋人宗炳卧游 ,不想卷雪楼尚未竣工,宏道火病严重复发,九月六日一早即如坐化而去,年仅四十三岁。真是英年早逝啊!此刻,中道哭诉道:“中道少先生二岁,少同塾,长同校,以失母早,倍相怜爱,后先生宦游南北,中道皆依之形影不离”;次兄“识如王文成,胆如张江陵,假以天年,天下事终将赖之”(袁中道《吏部验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状》)。顿时,他觉得天崩地裂,顿足仆地,以至休克多时才苏醒。无尽的悲痛占据了他的心灵,每每梦中见呼中郎,阴云弥漫着整个旅途。
常言祸不单行,殊不知悲也不单行。宏道去世后的第二年(1612)三月,其父袁士瑜又溘然长逝(享年70岁)。十年之内,中道先哭长兄伯修,后哭次兄中郎,今又哭父亲,泪水都哭干了,从而导致两眼昏花,鬓须浩然,火病又一次发作。
中道此次东游目的之一是拜师访友。公安派中坚、泰州学派传人陶望龄即是其中一位重要人物。没想到出游的第一年到南京后不久便得知陶已故去(47岁)。“我之发舟,大半为先生来,庶几以学问相参证,而讵意陨折,伤哉!伤哉!”(《游居杮录》卷三)雷思霈,宜昌人,官至翰林院检讨,博学异才,公安派重要作家,于宏道逝世次年九月初三日离世,也只有四十七岁。惊闻噩耗,中道终夜叹息,问天不应!
袁中道原本就是一个多愁善感之人,不要说为亲人至朋的去世而悲痛,就是一个小僮仆盟鹭失足落水死于非命,也夜不成寐。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醉酒病痛之苦
中道东游之前,不仅久负文名,而且素有酒名,又广交天下名士,因而走到哪里,哪里都有文酒之士 “鳞集”相迎相邀,谈诗品画论学之余,免不了同酌共饮,且却之不恭。“不饮,即跪地脱帽以劝。”往往一拨未别,一拨又至,“每赴一席,则作病数日 ”。醉后还有人苦苦索字。刚到桃源,公安派成员龙君超“闻予来,急追之,一日行八十里,俱同时抵邑中”。“归至德山,友人杨西来已住此二日矣。”在鼎州一月,中道每天都是醉醺醺的,连吃到嘴里的食物都不知“正味”。同时,中道又多为科举屡屡失利而忧郁,总想借酒消愁,少时即患上与宏道同样的“火病”“至甲辰始甚”(1604年,35岁)。不同的是宏道是大小便拉血,中道是吐血,又偶有疟疾侵袭。中道也“深知一生受酒之祸,败德伤生,其害无穷”。他在日记中记录了李澄之 、钟减亭、张去华等纵酒致命的实例,四十三岁这年他决意戒酒。但病已上身,加之次兄与老父相继骨肉见背,一事未了,一事相绊,劳心耗神,心思郁结,又加重了病情,已有性命之忧,连亡父发丧都不能送行。中道“恨不抽刀割肠,吞灰洗胃”。但第四次进士考试将临,中道虽“身中颇有烦火”,却不得不拖着沉重的病躯参加考试。
醉酒是苦,忧郁是苦,病痛更是苦中之苦。
舟车劳顿之苦
俗话说:“行船跑马三分忧。”中道东游那种舟车劳顿,其忧自在其中,其苦自不待言,日记中所记困境比比皆是。尤其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给中道的旅行带来了极大的困苦。
就说住吧。“泊于野渡”,夜宿“舟中”“村舍”“茅舍”“僧舍”“乱石边”成为常态。过洞庭马湖,风雨大作。午时到掘子窑,风声逐渐猛烈,前面没有居住的地方,只有就近投宿岸边一民家,疾雷驱雨,一夜未停。洞庭湖边上正是盗贼出没的地方,根本不敢居住 ,不得已让仆役当纤夫拉着船前行。早饭后,把船泊在白头湖边,但风雨更大,进退维谷。
再说行。那时的登山,是真正意义上的“登”,要用脚步一步一步往上登,不像现在用索道。游桃源,在乱山中行走七八里,疲倦至极加上烦热;登彰观山,道路泥滑不能上,只有用腰带系着手,让岸上人用力拉着往上登;从宿迁到吕梁、徐州,相距三十里,途中多次迷路,其间少有人家,又担心盗匪枪劫,后幸得一山民引路;从草市发舟,连续九天,天天逆风苦雨,又遇襄水大发,陆路断绝……
行程中因风雨“共曝檐下”“避雨岩下坐竟日”遭遇时有发生。这让平生以烟波为乐的中道倍感行路之难。
中道为出行之舟定名为“汎凫”,取《楚辞》“泛泛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之意。不想东游计划尚未实现一半(1612年),汎凫在家乡辋湖被狂风打坏沉水。这汎凫舟,装载了中道多少游居的欢乐,荡涤了中道多少难解的愁绪。如今,风坏沉水,不知让中道何等惋惜!
“日月飘零恨,乾坤簸荡愁”(袁中道《泛洞庭》诗句)。十年,中道渡沮、漳、沅、湘、黄河水域,不计里程,俯仰天地,笔参造化。用情感荡漾山水,用文字编织岁月。在种种痛苦中用生命坚韧地体验和寻找文学与艺术的真谛。经历过山水洗礼,品尝过人生百味,中道学问大有长进,视人视物,都有独到见解。评次兄中郎诗文如《锦帆》《解脱》“时有游戏语”“然其后渐趋谨严”“其论政论学,皆剔肤见骨”。对三兄弟共同尊为师长的李贽也有“五不能学”“三不愿学”之论(见袁中道《李温陵传》)。在秦淮水阁,先后大会文士、词客三十余人,各分题怀去,中道座上成诗;在沙市菩提寺,与僧人无念共坐殿上,约定击钟一声作一绝句,十声作十绝句,声动举笔,声寂放笔,客人大惊。此举何输曹植“七步诗”!
一部游历日记,一次文化长征。今天真正的读书人,又何尝不是在进行一次终身的文化长征。旅途,仕途,前途,人生永远在途中。
(作者:王福学 / 编辑:严欢欢 / 一审:唐杰 /二审:张先凯/ 三审:江敏 )
请输入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