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 楚 风

何谓“楚风”?

如果以法国作家布丰“风格即人”的名言而论,

“楚风”即指楚人的艺术风格。

 

楚人的艺术风格“惊采绝艳,难与并能”,且丰富多样,异彩纷呈,但最为鲜明突出之处如下:

首先,楚人少有拘束,喜狂放不羁,故楚风在于张扬个性。楚地,水乡泽国也。南方湿热的气候,容易形成狂放超俗和倜傥不羁的习性,而丛林水泽的氤氲之气更易激发奇思幻想,所以,荆楚自古多有狂人,两千多年前的楚狂接舆、长沮、桀溺便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人物。

我本楚狂人  凤歌笑孔丘

甚至连四川人李白也说:“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在儒学占统治地位的封建时代敢于嘲笑孔丘的“狂人”,实乃狂放不羁、超越世俗之人。这与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中所说的楚人“剽轻,易发怒”是吻合的,《史记·留侯世家》亦有“楚人剽疾”之说,扬雄亦言楚人“风剽以悍,气锐以刚。有道后服,无道先强。”(李兆洛选编《骈体文钞》卷四)所谓“剽轻”、“剽疾”、“风剽以悍,气锐以刚”,就是楚人性格中较易受到情感激荡而显得躁急、强悍的性气。

正如袁宏道《叙小修诗》说:“且燥湿之地,刚柔异性,若夫劲质而多怼,峭急而多露,是之为楚风,又何疑焉!”屈原“亦吾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张扬的是追求“美政”理想九死不悔的执着个性;明代公安、竟陵“独抒性灵,不拘格套”,是“法不前定,以笔所至为法;趣不强括,以诣所安为趣;词不准古,以情所迫为词;才不由天,以念所冥为才”(谭元春《诗归序》)的创作个性;毛泽东在评点古代最为著名的帝王而后言:“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傲然个性。他们作为古今楚人的典型人物,其作品无不体现楚人所特有的强烈的自我意识与个性张扬。“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南楚特殊的地理环境,加上现实的矛盾冲突,时代的文化思潮,猛烈冲击着文学艺术家们的诗性智慧,他们或孤傲于世、或愤激于时,胸中如有春江之潮,狂澜汹涌,击石裂岸,于其时,“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必以“极天地古今之变动”的笔力,方能吐悲极、愤极、傲极之情感意绪,因而张扬个性是楚风最为突出的特点之一。

其次,楚人于主流之外,喜标新立异,因而楚人的艺术特别富于想象力。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云:“楚越之地,地广人希,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果陏(duò,瓜类植物的果实)蠃蛤,不待贾而足,地埶(古通“势”)饶食,无饥馑之患,以故呰窳(zǐ yǔ苟且懒惰)偷生,无积聚而多贫。是故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史记》卷一二九)

这是说古代南方丰饶的自然环境,给了生活在荆楚之地的人们以丰富想象的时间与空间。同时,南方蛮荒的自然生态环境也给了楚人艺术想象以无穷滋养,而这种艺术想象更激活了楚人的诗性智慧。

张大千《长江万里图》局部

从出土的雕塑如镇墓兽、鹿角立鹤、虎座立凤的奇妙组合,帛书的十二神怪的神秘构思,帛画的时空一体,漆绘的人神共处、织绣的龙蟠凤逸等等,浪漫、奇幻的造型与富艳繁丽的色彩,变形、夸张似乎自由无序而又无不合目的的组合,无不展现出楚人不可思议的非凡想象力。

故王国维在其《屈子文学之精神》一文中指出:“南人想象力之伟大丰富,胜于北人远甚。”楚人的艺术创造是中原之人无可企及的,因为中原之地不仅缺少产生浪漫艺术的地理环境,而且缺少产生浪漫艺术的文化环境,当儒家思想的倡导者在意识形态层面极力推行礼乐文化的时候,统治者则从制度层面上对张扬个性,标新立异者进行着无情的扼杀,《礼制·王制》明确规定:“作淫声、异服、奇技、奇器以疑众,杀。”严酷的政治制度,加上实践理性精神与“土厚水深”的地理因素,决定了北方人务实的思维方式与务实个性的形成。

其三,楚人出天纵之才,因而楚人的艺术有大气磅礴,吞吐宇宙的雄浑气势。虽然楚人“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从蕞尔小国开疆拓土起步,但楚人具有雄霸天下的巨人思维方式。从熊渠“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到楚庄王问鼎中原,扬言楚人折钩之喙足以为九鼎,这是何等的气魄!《庄子·逍遥游》所描绘的鲲鹏是:“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这是何等伟大岸的形象!屈原《离骚》于悠长久远,汗漫绵漠的时空背景上,赫然创造了一个上天入冥、神游八极,能扶楚国于危亡之中,经天纬地、瑰丽伟岸的人格形象,可谓惊世骇俗!再到张居正“登赤壁矶,观孙曹战处,慷慨悲歌,俯仰千古……则有细宇宙,齐物我,吞吐万象,并罗八极之心”(《张居正集·文集九》),然后至极致于毛泽东《念奴娇·昆仑》,将自我想象为“安得倚天抽宝剑”的巨人,俯瞰天下,胸怀世界,可谓把楚人天纵之才,大气磅礴,吞吐宇宙的雄霸之气张扬到了无与伦比的境界。

然而,此说并不掩楚人艺术品格中的似水柔情,“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诗》之《周南》、《召南》鲜明地呈现出江汉之间民间文人的尚情之风。刘师培《南北文学不同论》说:“哀窈窕而思贤才,咏汉广而思游女,屈、宋之作,于此起源。”屈原《九歌》清高丽曲,备尽情态。写湘君、湘夫人远望相思,观流水以流涕,写山鬼在孤独等待中“思公子兮徒离忧”,神人之语实诉世间男女情肠。南朝时的《西曲歌》,缱绻深厚,动人心绪。“杂曲歌辞”中尤以《西洲曲》韵味最浓,诗中景色清丽,情思清怨,与《木兰辞》堪称南北民歌之双壁。音调的柔和,节奏的舒缓,情感的缠绵悱恻,构成荆楚文学中“绮靡以伤情”、“耀艳而深华”(刘勰《文心雕龙·辨骚》)的柔性品格。更有“二八接舞,投诗赋只。叩钟调磬,娱人乱只”(《楚辞·大招》)曼妙的楚人歌舞,还有楚人丝织的精细、漆器的精美、楚简帛文字的灵动,仿佛倾诉着楚人的细腻柔情。

蟠龙飞凤

人体现着自然,艺术亦体现着自然:

“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班固《汉书·地理志》)

文学艺术的柔性品格鲜明显现出湿地文化因素的作用。而作为哲学家的老、庄,阐明其思想观念时亦多以水喻,《老子》言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庄子》言“水静犹明” ,“水之性,不杂则清”,老庄尚柔弱的哲学思想观念之形成亦与湿地文化因素不无关联。《老子》、《庄子》本是诗化的哲学,以具体生动的形象言深奥的哲理,诗意浓厚。由此而言,楚风中的柔性品格与老庄尚柔弱的哲学思想亦有着内在的必然联系。

文学艺术最需要诗性智慧:

凡慧则流,流极而趣生焉。天下之趣,未有不自慧生也。山之玲珑而多态,水之涟漪而多姿,花之生动而多致,此皆天地间一种慧黠之气所成,故倍为人所珍玩。” (袁中道《刘玄度集句诗序》)

楚人受南方水乡泽国、丛林山峦自然氤氲之气而自然物产丰饶的地理环境与巫觋文化的影响,创造了以青铜器、漆器、刺绣、帛画、楚辞、楚书法、楚歌舞为代表的“惊采绝艳”的伟大艺术作品,这是因为楚人极富想象力,具有充沛的激情、浪漫的色彩、张扬的个性、理想主义精神与天才的审美感受,从楚人“剽轻”的风俗习性,“宏识孤怀”、“一意孤行”的思维方式,以及“劲质而多怼,峭急而多露”的性格情感而论,楚人最具有艺术文化的天才秉赋。楚学研究前辈张啸虎先生曾明确指出:

在我国古代文化发展最繁荣的春秋战国时期,各主要地区,各放异彩。如齐鲁之国为经学,晋是史学发祥地,而楚则是文学艺术,……这种传统可谓历久不衰。”(《楚风补·前言》)

当代著名作家熊召政先生于2006年11月24日在北京大学作过一次题为《楚人的文化精神》的演讲,言楚文化“是一个艺术的文化,是一个把生活的快乐发挥到极致,把艺术发挥到一个灵性高度的文化。”余深以为然,故综上之说,是为楚风之释也。

(作者:孟修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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